丰子恺欢喜画猫,也乐于为猫写文。他写:猫的可爱,可以说是群众意见。
他笔下的猫,或陪伴主人读书看报、饮酒作诗,或配合孩子嬉戏玩闹,甚至能够帮助主人招待宾客;虽然偶尔偷食,惹人生气,但可爱俏皮的猫始终与人相伴,共度美好流年。
除了猫猫,其他动物也是丰子恺生活和创作的重要组成。鹅最狂妄,也最容易被人捉;鸭最可爱,也最容易自得其乐……
生活寡淡,小动物们能化岑寂为热闹,变枯燥为生趣,也能助人亲善、教人团结,转懊恼为欢笑。
01猫的可爱,是群众意见
收电灯费的人看见了它,几乎忘拿钞票
白象是我家的爱猫,本来是我的次女林先家的爱猫,再本来是段老太太家的爱猫。
抗战初,段老太太带了白象逃难到大后方。胜利后,又带了它复员到上海,与我的次女林先及吾婿宋慕法邻居。不知为了什么原因,段老太太把白象和它的独子小白象寄交林先、慕法家,变成了他们的爱猫。
我到上海,林先、慕法又把白象寄交我,关在一只无锡面筋的笼里,上火车,带回杭州,住在西湖边上的小屋里,变成了我家的爱猫。
白象真是可爱的猫!不但为了它浑身雪白,伟大如象,又为了它的眼晴一黄一蓝,叫做“日月眼”。
它从太阳光里走来的时候,曈孔细得几乎没有,两眼竟像话剧舞台上所装置的两只光色不同的电灯,见者无不惊奇赞叹。收电灯费的人看见了它,几乎忘记拿钞票;查户口的警察看见了它,也暂时不查了。
白象到我家后,慕法、林先常写信来,说段老太太已迁居他处,但常常来他们家访问小白象,目的是探望白象的近况。
我的幼女一吟,同情于段老太太的离愁,常常给白象拍照,寄交林先转交段老太太,以慰其相思。同时对于白象,更增爱护。每天一吟读书回家,或她的大姐陈宝教课回家,一坐倒,白象就跳到她们的膝上,老实不客气地睡了。
她们不忍拒绝,就坐着不动,向人要茶,要水,要换鞋,要报看。有时工人不在身边,我同老妻就当听差,送茶,送水,送鞋,送报。
我们是间接服侍白象。
我家平日只有四个大人和半个小孩。
半个小孩者,便是我女儿的干女儿,住在隔壁,每星期三天宿在家里,四天宿在这里,但白天总是上学。因此,我家白昼往往岑寂,写作的埋头写作,做家务的专心家务,肃静无声,有时竟像修道院。
自从来了阿咪,家中忽然热闹了。
厨房里常有保姆的话声或骂声,其对象便是阿咪。室中常有陌生的笑谈声,是送信人或邮递员在欣赏阿咪。
来客之中,送信人及邮递员最是枯燥,往往交了信件就走,绝少开口谈话。自从家里有了阿咪,这些客人亲昵得多了。常常因猫而问长问短,有说有笑,送出了信件还是留连不忍遽去。
访客之中,有的也很枯燥无味。他们是为公事或私事或礼貌而来的,谈话有的规矩严肃,有的啰苏疙瘩,有的虚空无聊,谈完了天气之后只得默守冷场。
然而自从来了阿咪,我们的谈话有了插曲,有了调节,主客都舒畅了。
有一个为正经而来的客人,正在侃侃而谈之时,看见阿咪姗姗而来,注意力便被吸引,不能再谈下去,甚至我问他也不回答了。
又有一个客人向我叙述一件颇伤脑筋之事,谈话冗长曲折,连听者也很吃力。谈至中途,阿咪蹦跳而来,无端地仰卧在我面前了。这客人正在愤慨之际,忽然转怒为喜,停止发言,赞道:“这猫很有趣!”便欣赏它,抚弄它,获得了片时的休息与调节。
有一个客人带了个孩子来。我们谈话,孩子不感兴味,在旁枯坐。我家此时没有小主人可陪小客人,我正抱歉,忽然阿咪从沙发下钻出,抱住了我的脚。
于是大小客人共同欣赏阿咪,三人就团结一气了。后来我应酬大客人,阿咪替我招待小客人,我这主人就放心了。
原来小朋友最爱猫,和它厮伴半天,也不厌倦;甚至被它抓出了血也情愿。因为他们有一共通性:活泼好动。
可知猫是男女老幼一切人民大家喜爱的动物。猫的可爱,可说是群众意见。
而实际上,如上所述,猫的确能化岑寂为热闹,变枯燥为生趣,转懊恼为欢笑;能助人亲善,教人团结。即使不捕老鼠,也有功于人生。那么我今为猫写照,恐是未可厚非之事吧?
猫伯伯行年四岁,短命而死。这阿咪青春尚只有三个月。希望它长寿健康,像我老家的老猫一样,活到十八岁。
这老猫是我的父亲的爱物。父亲晚酌时,它总是端坐在酒壶边。父亲常常摘些豆腐干喂它。六十年前之事,今犹历历在目呢。
黄昏时候,花猫追老鼠,爬上床顶,又从衣箱堆上跳下。孩子吓得大哭,直奔投我的怀里。两手抱住我的头颈,回头来看猫与老鼠在橱顶大战,面上显出一种非常严肃而又万分安心的表情。
我在世间,也时时逢到像猫与老鼠的大战的恐吓,也想找一个怀来奔投。可是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主人养这五只猫,麻烦透顶、讨气至极!
我家养了五只猫。除了一只白猫是已故的老白猫“白象”所生以外,其余四只都是别人送我们的。
就因为我在《自由谈》上写了那篇悼白象的文章,读者以为我喜欢猫,便你一只、我一只地送来。其实我并不喜欢真猫,不过在画中喜欢画猫而已。
喜欢猫的,倒是我的女孩子们。因为她们喜欢,就来者不拒,只只收养。
客人偶然来访,看见这许多猫围着炭火炉睡觉,洗脸,捉尾巴,厮打,互相舐面孔,都说“好玩!”“有趣!”殊不知主人养这五只猫,麻烦透顶,讨气之极!
客人们只在刹那间看到其光明的一面,而不知其平时的黑暗生活;好比只看见团体照相的冠冕堂皇,而不悉机关内容的腐败丑恶,自然交口赞誉。
若知道了这群猫的生活的黑暗方面,包管你们没有一人肯收养的!
原来它们讨气得很:贪嘴,偷食,而且把烂污撒在每人的床脚底下,竟是一群“贪污的猫”。
有一天,大司务买菜回来,把菜篮向厨房的桌上一放,去解一个溲。回来时篮内一条大鳜鱼不翼而飞了。东寻西找,遍觅不得。
忽听见后面篱笆内有猫吼声,原来五只猫躲在那里分赃,分得不均,正在那里吵架!大司务把每只猫打一顿,以示惩戒;然而赃物已大半被吞,狼藉满地,收不回来了。
后来又有一天,因为市上猫鱼常常缺乏,大司务一次买了一万元猫鱼来囤积。好在天冷,还不致变坏。他受了上次的教训,把囤积的猫鱼放在菜橱的最高层。
这天晚上,厨房里“砰澎括拉”,闹个不休。大司务以为猫在捉老鼠,预备明天对猫明令嘉奖。岂知第二天早上起来一看,橱门已经洞开,囤积在上层的猫鱼被吃得精光,还把鱼骨头零零落落地掉在下层的菜碗里。
大司务照例又把五只猫各打一顿,并且饿它们一天,以示惩戒。自今以后,橱门上加了锁,每晚锁好,以防贪污。
猫在一晚上吃了一万元猫鱼,隔夜饱了,次日白天,不吃无妨。但到了晚快,隔夜吃的早已消化,肚子饿起来,就向大司务叫喊。大司务不但不喂,又给一顿打。
诸猫无奈,就向食桌上转念头。
这晚上正好有一尾大鱼。老妈子端齐了菜蔬碗,叫声大家吃饭,管自去了。偏偏这晚上大家事忙,各人躲在房间里,工作放不下手,迟了一二分钟出来。
一看,桌上有一只空盆,盆底上略有些汤。我以为今晚大司务做了一样别致的菜了。再看,桌上一道淋漓点滴的汤,和几个猫脚印。这正是猫的贪污的证据了,我连忙告发。
大家到处通缉,迄无着落。后来听得厢房内有猫叫声,连忙打开电灯一看,五只猫麇集在客人床里吃一条大鱼,鱼头、鱼尾、鱼汤,点缀在刚从三友实业社出三十万元买来的白床毯上!
这回大加惩罚;主母打一顿,老妈子和大司务又打一顿。打过之后,也不过大家警戒,以后有鱼,千万当心,谨防贪污。而这天的晚餐,大家没得鱼吃了。
以后,鱼的贪污,因为防范甚严,没有发生。岂知贪污不一定为鱼,凡有油水有腥气的东西,皆为猫所觊觎。
昨天耶稣圣诞,有人送我一个花蛋糕,像帽笼这么一匣。客人在座,我先打开来鉴赏一下,赞美一下,但见花花绿绿的,甜香烘烘的,教人吞唾液。客人告辞,大家送出门去,道谢道别。
不过一二分钟,回转来一看,五只猫围着蛋糕,有的正在舐食上面的糖花,有的咬了一口蛋糕,正在歪着头咀嚼。
连忙大喊“打猫”,五猫纷纷跳下桌子,扬长而去。而蛋糕已被弄得一塌糊涂,不堪入目了。
我们只得把五猫吃剩的蛋糕上面削去一层,把下面的大家分食了。下令通缉,诸猫均在逃,终无着落。
上面所举,只是著名的几件大案子。此外小小案件,不可胜计,我也懒得一一呈报了。
更有可恶的,贪吃偷食之外,又要撒烂污在每人的床底下。就如昨夜,我睡在床里,闻得猫屎臭,又腥又酸的,令人作呕。只得冒了夜寒,披衣起床,用电筒检查。但见枕头底下的地上,赫然一堆猫屎!
我房间中,本来早已戒严,无论昼夜不准贪污的猫入内。但是这些东西又小又滑,防不胜防。我们无法杜绝贪污,只得因循姑息下去。
大小贪污案件,都只在发生的当初轰动一时,过后渐渐冷却,大家不提,就以不了了之。因此诸猫贪污如旧。
今天,我忽发心,要彻底查究猫的贪污,以根绝后患。
我想,猫的贪污,定是由于没有吃饱之故。倘把只只猫喂饱,它们食欲满足,就各自去睡觉,洗脸,捉尾巴,厮打,或互相舐面孔,不致作恶为非了。
于是我叫大司务来,问他“每日喂几顿?每顿多少分量?”大司务说:“每日规定三顿,每顿规定一千元猫鱼,拌一大碗饭。”
我说:“猫有五只,这一点点怎么吃得饱呢?”大司务说:“它们倾轧得厉害。有时大猫把小猫挤开,先拣鱼来吃光,然后让小猫吃。有时小猫先落手为强,轮到大猫就没得吃。吃是的确吃不饱的。”
我说:“为什么不多买点猫鱼,多拌点饭呢?”大司务说:“……”
过了一会,又说:“太太规定如此的。”我说:“你去。”就去找太太,讨论猫的待遇问题。
我说:“这许多猫,怎么每天只给一千元猫鱼呢?待遇这样薄,难怪它们要贪污了!”太太满不在乎地回答:“并没有薄,一向如此呀!”
我说:“物价涨了呀!从前一千元猫鱼很多,现在一千元猫鱼只有一点点了!你这办法,正是教唆诸猫贪污!你想,它们吃不饱,只有东钻西钻,偷偷摸摸,狼狈为奸,集团贪污。照过去估计,猫的贪污,使我们损失很大!你贪小失大,不是办法。依我之见,不如从今大加调整。以物价指数为比例:米三十万元的时候每天给一千元猫鱼,如今米九十万了,应给三千元猫鱼。这样,它们只只吃饱,贪污事件自然减少起来。”
太太起初不肯。后来我提及了三友实业社的三十万元的床毯被猫集团贪污而弄脏的事件,太太肉痛起来,就答允调整。立刻下手令给大司务,从明天起每日买三千元猫鱼。
料想今后,我家猫的贪污案件,一定可以减少了。
最傲人的是鹅,最易捉住的也无过于鹅
凡动物,头是最主要部分。这部分的形状,最能表明动物的性格。例如狮子、老虎,头都是大的,表示其力强。麒麟、骆驼,头都是高的,表示其高超。狼、狐、狗等,头都是尖的,表示其刁奸猥鄙。猪猡、乌龟等,头都是缩的,表示其冥顽愚蠢。鹅的头在比例上比骆驼更高,与麒麟相似,正是高超的性格的表示。而在它的叫声、步态、吃相中,更表示出一种傲慢之气。
鹅的叫声,与鸭的叫声大体相似,都是“轧轧”然的。但音调上大不相同。
鸭的“轧轧”,其音调琐碎而愉快,有小心翼翼的意味;鹅的“轧轧”,其音调严肃郑重,有似厉声呵斥。
它的旧主人告诉我:养鹅等于养狗,它也能看守门户。后来我看到果然:凡有生客进来,鹅必然厉声叫嚣;甚至篱笆外有人走路,也要它引吭大叫,其叫声的严厉,不亚于狗的狂吠。
狗的狂吠,是专对生客或宵小用的;见了主人,狗会摇头摆尾,呜呜地乞怜。鹅则对无论何人,都是厉声呵斥;要求饲食时的叫声,也好像大爷嫌饭迟而怒骂小使一样。
鹅的步态,更是傲慢了。
这在大体上也与鸭相似。但鸭的步调急速。有局促不安之相。鹅的步调从容,大模大样的,颇像平剧里的净角出场。这正是它的傲慢的性格的表现。
我们走近鸡或鸭,这鸡或鸭一定让步逃走。这是表示对人惧怕。所以我们要捉住鸡或鸭,颇不容易。
那鹅就不然:它傲然地站着,看见人走来简直不让;有时非但不让,竟伸过颈子来咬你一口。这表示它不怕人,看不起人。但这傲慢终归是狂妄的。我们一伸手,就可一把抓住它的项颈,而任意处置它。
家畜之中,最傲人的无过于鹅。同时最容易捉住的也无过于鹅。
鹅的吃饭,常常使我们发笑。
我们的鹅是吃冷饭的,一日三餐。它需要三样东西下饭:一样是水,一样是泥,一样是草。先吃一口冷饭,次吃一口水,然后再到某地方去吃一口泥及草。这地方是它自己选定的,选的目标,我们做人的无法知道。
大约这些泥和草也有各种滋味,它是依着它的胃口而选定的。这食料并不奢侈;但它的吃法,三眼一板,丝毫不苟。
譬如吃了一口饭,倘水盆偶然放在远处,它一定从容不迫地踏大步走上前去,饮水一口,再踏大步走到一定的地方去吃泥,吃草。吃过泥和草再回来吃饭。
这样从容不迫地吃饭,必须有一个人在旁侍候,像饭馆里的堂倌一样。因为附近的狗,都知道我们这位鹅老爷的脾气,每逢它吃饭的时候,狗就躲在篱边窥伺。
等它吃过一口饭,踏着方步去吃水、吃泥、吃草的当儿,狗就敏捷地跑上来,努力地吃它的饭。没有吃完,鹅老爷偶然早归,伸颈去咬狗,并且厉声叫骂,狗立刻逃往篱边,蹲着静候;看它再吃了一口饭,再走开去吃水、吃草、吃泥的时候,狗又敏捷地跑上来,这回就把它的饭吃完,扬长而去了。
这一对鸭就是我现在所喜欢的畜生。
我喜欢他们,不仅为了上述的一段哀史,大半也是为了鸭这种动物的性行。
从前意大利的辽巴第(Leopardi)喜欢鸟,曾作“百鸟颂”。鸭也是鸟类,却没有被颂在里头,我实在要替鸭抱不平。
许多人说,鸭步行的态度太难看。我以为不然,摇摇摆摆地走路,样子天真自然,另有一种“滑稽美”。狗走起路来皇皇如也,好像去赶公事;猫走起路来偷偷摸摸,好像去干暗杀,这才是真难看。
但我之所以喜欢鸭子,主要是为了他们的廉耻。
人去喂食的时候,鸭一定远远地避开。直到人去远了才慢慢地走近来吃。正在吃的时候,倘有人远远地走过来,一定立刻舍食而去,绝不留恋。
虽然鸭子终吃了人们的饭,但其态度非常漂亮,绝不摇尾乞怜,绝不贪婪争食,颇有“履霜坚冰”之操,“不食嗟来”之志,比较之下,狗和猫实在可耻:狗之贪食,恐怕动物中无出其右了。
喂食的时候,人还没有走到食盆边,狗已摇头摆尾地先到,而且把头向空盆里乱钻。所以倒下去的食物往往都倒在狗头上。
猫是上桌子的畜生,其贪吃更属可怕。不管是灶头上,柜子里,乘人不备,到处偷吃。甚至于人们吃饭的时候,会跳上人膝,向人的饭碗里抢东西吃。一旦抢到了美味的食物,若有人追打,便发出一种吼声,其声的凶狠,可以使人想象老虎或雷电。足证它是用尽全身之力,为食物而拼命了。
凡此种种丑态在我们的鸭子全然没有。鸭子,即使人们忘了喂食,仍是摇摇摆摆地自得其乐。这不是最可爱的动物吗?
这两只鸭,我决定养它们到老死。
我想准备一只笼子,将来好关进笼里,带它们坐轮船,穿过巴峡巫峡,经过汉口南京,一同回到我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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